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:2007年,聲聲召喚我脫離朝十晚九生活的電影:《羊男的迷宮》

這個回顧專欄終於來到 2007 年,亦即我真正踏上影評之路的元年。那也是我終於「出社會」,成為上班族的第一年。我記得那個春天,有段日子我每天下班在捷運月台上,都在看螢幕上的一支預告片,片尾是個女孩走下洞口的逆光身影,奇幻的氣息滿溢。

對當時的我來說,那彷彿「電影院」在聲聲召喚,呼喚我別為了工程師朝十晚九的生活,忘記真正的心之所向。那部電影就是《羊男的迷宮》。




《羊男的迷宮》是墨西哥導演吉勒摩.戴托羅第一部真正得到國際性的、票房與藝術雙重肯定的作品。當時他已經入行二十年,拍了五部長片,包括好萊塢製作的商業片《秘密客》、《刀鋒戰士2》和《地獄怪客》。但《羊男的迷宮》是他回歸墨西哥/西語文化創作圈,完全從自己的靈感與風格出發,拍出「作者性」的代表之作。

1944 年,西班牙內戰結束五年後的法西斯獨裁時期,十歲的小女孩歐菲莉亞跟著懷孕的媽媽來到一處村莊,投靠在當地獵捕游擊反抗軍的上尉繼父。繼父的殘暴、冷血令歐菲莉亞心寒,搜捕反抗軍的行動則多所波折;同時,歐菲莉亞遇見在綠樹迷宮裡的謎樣牧神「羊男」,祂要求歐菲莉亞完成三個任務,以過關回到地底世界,重拾她遺忘千年的公主身分⋯⋯




《羊男的迷宮》是一部情感濃烈,色彩也強烈,光明與黑暗對比犀利的電影。當年能技驚四座,首先來自對「童話」類型的翻玩與援引——神秘的王國、吃人的怪物、小妖精(fairy)與魔法任務,都是典型的童話元素;文初提及的樹洞一幕直指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,片中還有《綠野仙蹤》的彩蛋,兩者都是女孩踏入魔境、完成英雄的歷險隱喻。然而,整部片的色調陰暗,情節凶險而殘酷,故事裡甚至沒幾個「好人」,絲毫沒有輕柔、繽粉與歡快的標準童話印象。

這樣的反差,讓這部孩童的故事「兒童不宜」,又同時召喚著成人觀眾心中對最深切的惡、以及最溫暖純真的善的想像。我記得當初我看得好感動,因為對人世間的不公義和跋扈深惡痛絕,對保有童稚的初心充滿期許,再加上由哈維爾.納瓦雷特譜寫的配樂實在太動人了,彷彿在迷霧森林裡、已經傳唱千年的夢的旋律。

創作《羊男的迷宮》當時,吉勒摩.戴托羅也已經樹立他的正字標記:對「怪物」的癡迷。他曾在訪談裡說,自己對各種奇幻故事裡的怪獸的認同感,往往大於人類、英雄角色,於是他的作品裡不但總是會有造型奇異、美學怪誕的生物,且在醜陋與殘暴之餘,你還會感受到故事對牠們的敬畏,甚至有時候,還有些憐憫。




不過,隔了十多年再看《羊男的迷宮》,我有點訝異地發現,自己的感受和記憶中很不同。那股巨大的、對「美好傳說」的嚮往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對故事中處處是威權,處處是暴力,處處是規訓的難以忽視。


《羊男的迷宮》有兩條情節主線,分別指向虛/實兩個世界觀,一是歐菲莉亞在羊男的指導下、重回童話王國的冒險路,二是上尉在「剿匪」的過程中享受著玩弄獵物,最後卻被反噬的命運。在主線二裡,有讓人如坐針氈的凶險起伏,以及滿滿的人性之惡,而這應該要被主線一對於地底王國「不存在謊言與欺騙、也沒有痛苦」的嚮往給安撫。但這一次,我才意識到無論哪一邊,說的都是暴力。

那惡魔般的上尉,是法西斯軍權的化身,沈溺於定奪他人的生死、檢驗他人的資格;他同時也是血淋淋的「父」權,從他視歐菲莉亞的母親為產子工具,到他執著於來自父親的遺物(懷錶),將生下兒子視為至高的價值目標,都可見其父權指數之濃烈,幾乎要發黑、發亮。作為本片真正的「怪獸」,戴托羅也給了上尉一點起源的線索:他是被父親丟下的兒子,不被父權認可,於是窮盡其力,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個父親。




上尉(及其信仰的法西斯政權)嚮往的是「純潔」的世界,在那裡眾生不必平等,唯有追隨同一信念的人能得救。這樣在現實世界中,嚮往一個不存在的國度本身,不就是童話(fairytale)的概念嗎?由此可見主線二的功能,就是要證明主線一看似虛幻、其實沒有比較「假」。

但話說回來,另一邊的羊男是個脾氣暴躁,要求刁鑽,說話都是命令句的異界使者,祂從一出場就在考驗歐菲莉亞,檢驗她是不是「符合資格」,即使最後有個「不服從才是正解」的小轉折,但這一類敘事往往很難說服我——這樣不說道理,也不講理由的驗證,就是威權,就是暴力,就是父權。

《羊男的迷宮》還有個特點,是它的結尾可以被雙重解讀:究竟這是童話公主回到仙境的英雄之旅?還是污濁的人世裡、一個可憐女孩的火柴幻夢?許多影迷熱衷於辯論這題,而我慶幸自己早在當年就知道:這根本不重要。不論壯烈成仁,或忍辱求生,或找到永恆的鑰匙,都要先服從於種種規訓——這麼「現實」地看待這個故事,不知道有沒有命中導演的初衷?




最後,我還想提兩部如今才聯想到的電影:開場沒多久,歐菲莉亞就在抵達新家後,到一旁的綠色迷宮去探險,還發現了奇幻生物,這讓我想起了《龍貓》,恰好吉勒摩.戴托羅會在數年後拍《環太平洋》的時候,得到トトロ(Totoro)的暱稱(註);二是片尾歐菲莉亞逃進迷宮裡躲避繼父,讓我猛然想起:這不就是《鬼店》嗎!差別在於一個是兒子,一個是繼女,一個反敗為勝而另一個沒有。

不論《鬼店》還是《羊男的迷宮》,都在用力控訴男性/父性中的劇毒性,這樣的有志一同,應該也不是巧合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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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在拍攝 2013 年的《環太平洋》當時,飾演片中女主角幼年的童星蘆田愛菜因為不會念吉勒摩.戴托羅的名字,問他「我可以叫你 Totoro 桑嗎?」,而導演欣然同意。這則可愛逸事更因為戴托羅本人真的頗像毛茸茸、笑嘻嘻的 Totoro,而更被傳為佳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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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影評人暨《釀電影》主編 張硯拓】

曾任金馬獎、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、女性影展、高雄電影節評審。出版散文集《剛剛好的時光》,文章散見《大誌》、《BIOS monthly》、《新活水》、《500輯》、《聯合文學》等線上與紙本媒體。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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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專欄

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,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。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,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「真正」的人生已經開啟了。那些年遇上的電影,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,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,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。在這個專欄裡,我想要一步一部,重訪它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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