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，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道出母親最大的勇敢是「不再照顧」

文字｜張硯拓、編輯｜Mimy Chan、劇照｜車庫娛樂

2012 年，或許有人會記得是「我們以為要世界末日」那一年，但對我來說，那是剛離開科技業、轉換到「影評人」跑道後的第一年。當時我給自己一個挑戰：要在一年內看完 300 場電影——在還沒有串流的年代，這可需要莫大的毅力！而如今翻開那 300 部片單，我最想再回味一次的，是細田守的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。



日本導演細田守，在一連完成兩部大膽暢快的科幻動畫《跳耀吧！時空少女》和《夏日大作戰》之後，第三部長片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可以說返璞歸真，用帶點奇幻的元素說一個小巧的、人情真摯的故事。女大學生「花」遇見了謎樣的憂鬱男子，相戀後才知道對方是絕跡已久的日本狼人後代，但「他」在兩人生下一對姊弟「雪」和「雨」之後驟逝，於是花許下了諾言：我會好好照顧他們長大。

雖然以童話般的青春之戀開場，但整部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的本體，是花獨力照顧兩姐弟的十年。為了不洩露真相，也為了讓孩子能自在成長，他們搬到深山老屋，從頭學習務農的花無比勤奮，兩個孩子則在山林懷抱、以及無垠的田野上奔跑。片中對「狼人族」的設定既不嗜血，也不會在滿月變身，可以自由在人獸之間切換，但即使是這樣溫馴版的狼人，在故事內／外的社會，都可想而知，不太容易被接受。

如今的讀者也許不記得了：2012 年彼時，正是社群媒體大力茁壯，儼然將帶給全人類「相互理解」的新希望的年代。所有現在困擾我們的線上亂象——面對未知族群的恐懼、世代溝通失能、輿論立場的極化和情緒化⋯⋯都還沒有浮現。但即使是那個年代，為人父母的辛苦和焦慮，一點也沒有少。

作為一個「單親媽媽育子」的故事，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藉著奇幻設定，凸顯了要讓孩子不被排擠、不傷害他人（與被傷害）、不承受社會異樣的眼光、還能夠身心健康發展，有多困難。不過，這雖然是一部母愛爆棚、母性的力量堅強又耀眼的電影，我最記得的卻是它儘管有淚、有汗、有痛地畫出了花的辛苦，它的「餘味」卻不是要讓你記得母親好偉大、想要好好感謝媽媽。

這故事最在乎的，不是母親的付出與應得的感謝，而是到了終有一天、她必須放開孩子的手，能說出「要好好保重喔」的背後，需要多大的堅強和豁達。

故事裡，隨著年紀漸長，姊姊「雪」想融入社會成為被接納的少女，弟弟「雨」卻更嚮往在山林間遨遊，回應血液裡的獸性召喚。這一路上，細田守用充滿電影感的視角述說一家三口內／外的心境變化——「鏡頭」時而凝視，時而沈思，時而在時空之間推移，時而遠觀他們。這些視角，搭配大量山林、雲雨、晨光與水痕變化的描繪，以景訴情，加上融入了美聲演唱、彷彿大地之母的詠嘆配樂，帶來讓我惦記至今的強大「溫柔」感。

在故事最後，雪找到了能同理她的真正面貌的同儕，雨則是決定留在山林裡生活，離開掛念他的母親。而這，或許更是這世代的父母們要從中學習的——

如今新時代的父母都知道：即使養育很辛苦，親情很偉大，但是當孩子有了自我，他們就是獨立個體，再多的「曾經付出」都不會讓孩子變成你的所有物、賦予你權力掌控他的人生。但能夠明白是一回事，要真正放下佔有慾，不為自己的付出求回報，又是另一個課題。

然而，還有比放下佔有慾更大的艱難，就是接受「我只能做到這裡了」。當雨決定離家而去，意識到兒子將離開的花，說了一句讓人泫然的對白：「但我什麼都還沒有為你做呀！」

上面這句話，也對也錯：身為一個單親媽媽，她已經為孩子們做了夠多——但是當然還有更多可以做的。一個養育者，如果能看到被照顧的對方完全成長、獨立，讓自己放心才鬆手，那是萬般幸運。但更多的時候，照顧與被照顧的關係根本等不到那階段，許多為人父母者，都還離真正的安心很遠很遠，但同時也「已經幫不上忙」，無法為孩子做什麼了。

這時候，必須接受自己的力量有限，且這是人情之常。承認對方不需要自己很難，承認自己無法永遠關照下去、無法是他的天與地，更難。要到森林裡成為萬獸之王的雨，他的未來與需要的技能、面對的凶險，都不是花能夠教導他克服，能夠庇護他成長的。但這就是孩子的天命。而在理解這點之後，花能夠做的，就只有祝福，和遠遠相守。

《狼的孩子雨和雪》的最後，用一場大風雨讓花得到領悟，放下執念，和自己母愛的極限和解。也對孩子的生命有了信心。這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母親節電影——真正的母親節快樂，不是提醒孩子感謝母親的辛苦，而是提醒媽媽們：你們真的辛苦了，放下自己，別再緊緊抓著抓不住的東西了。生命都有自己的路，而能夠陪跑一半的緣分，已經是比冬陽還大的恩情了。